玉婶子为元福家保住了大小三条女人的命,元福两口子视她为菩萨转世、再生父母一般。他两口子私下里一合计,打算让箱嫚认下玉婶子作干娘,以图个好养活,将来待二丫长大了,再由她去报答干娘的大恩大德。
家里无有值钱的物什,钱财更不用提,一下子添了这俩“赔钱货”不说,又赶上街里骑“铁驴”(脚踏车)的越来越多了,拉车的营生就更不好干了。元福每天串巷子,上坡下坡地拉车跑活,跑出一身酸烘烘的臭汗,抛去了打饥荒(还债)的钱,收入也只就将够一家子糊嘴的。
他二人满屋子踅摸来踅摸去,实在找不出起眼的东西来,看看也就只有这漂亮的二丫头能讨玉婶子欢喜了。恰好那玉婶子娘家也姓刘,箱嫚若能讨得个“留”字的吉利,自是大吉大利不说,而玉婶子又是个不折不扣的“送子娘娘”现世,菩萨一般心肠,她若不是个福分深的人,永泰里、积厚里这几个院儿里还有哪个能担当得起?
这么一想,元福嫂更是觉得箱嫚这是高攀了个好亲,沾了人家天大小的光呢,可她心里也愈发惴惴的,生怕人家玉婶子瞧不起自家的寒酸,不肯答应这门干亲,况且,元福两口子随着众人,一口一个“玉婶子”地叫着,虽说不是血脉亲缘,可这年岁跟辈分也还矮着一截呢。
谁想,元福嫂过去跟玉婶子闪闪烁烁地这么一讲,婶子竟乐意得很,一口便应承了下来不说,还倒赔上一付长命银锁给干女避灾驱邪。
元福嫂一颗悬着的心当下就落了地,低头再细瞧那锁,快赶上个小拳头大了,上面錾刻着祥云瑞兽的图案,还有“长命富贵”的字样。
元福嫂心里暗嘀咕:这等金贵的长命锁怕是只有富贵人家的少爷才能戴得起吧?穷人家下生的孩子,又是女娃子,哪儿有这些个上等人家的讲究?能挺过“七日风”就是福大命大,能在阳间行走的人了,由此,足见这干娘心诚意诚。
女儿在干娘怀里“咯咯”直笑,笑得灿烂,她胸前挂着的那个银锁也一闪一闪的,跟太阳一般耀眼。
元福嫂瞧着玉婶子怀抱里才仨月大的箱嫚,心里像是被蜜灌满了,她觉着,二丫儿真是那富贵人家女儿的气派,怎么看怎么顺心。
自从认下了这门干亲,元福两口子改口喊玉婶子为“玉嫂子”,那玉嫂子也甘愿降了一辈,因她认定,这个喜相的小丫头是贵人命,将来能跟着她沾光也说不准,自是满心欢喜不再提。
玉嫂子嘴里“噢、啊”地,胳膊弯里抱着干女,颠阿颠地逗她笑闹了一阵,忽然想起什么来,就跟元福嫂说:“还是,赶紧给橱嫚儿也认门干亲吧。”
玉嫂子语气沉重,元福嫂愈发愁眉不展,她吞吞吐吐地道:“这,这个,只怕是没有好人家愿意收留啊,那丫头,克、克”,嗫嚅了半天,那个“克父母”的字眼儿憋在喉头,元福嫂终究也没能说出口,心底下更有种不祥的预感,让她烦恼。
立生、克父母、投错胎等等说法,从橱嫚一下生就在永泰里以及周遭的几个里院里插翅传扬开来,甚至隔了一条马路的广兴里都有人知道了。本来双生子就稀罕,加上这姐儿俩如此不同,院子里的婆娘们屋里奶饱了孩子没事儿干就出来聚堆儿嚼舌头,说什么的都有,闲话被绘声绘色地传来传去,后来竟连上门要饭的来了都要打听一下,永泰里哪家的闺女立生,好像谁家生了个双面怪一般新奇。再后来,闲话渐渐地又传回到元福嫂耳朵里,因说得有鼻子有眼儿,连她听了都直摇头叹气,心道:天命如此,怨不得旁人呐。
传闻中,有说橱嫚乃“扫把星”降世妨人害主的,也有说她是魔道轮回,异界的灵物投生到凡间来的;更有那邪乎的,说她前世本是王母娘娘身边一个看管蟠桃的桃花仙女,不知因为何事触犯了天条,惹恼了王母娘娘,便被罚到人间来投胎受罪,临行前王母娘娘还在橱嫚的屁股上拍了一掌,撵她快走,以至于橱嫚行得匆忙慌张,下生时腿还是立着的,手捂着脸,羞愧难当,不情愿见凡间的爹娘。
元福嫂自叹怨不得旁人,是因为橱嫚就连屁股沟根处那个“阎王印章”的确都跟常人的两样。箱嫚的是团团圆圆的拳头大、灰青色的一块胎记,而橱嫚的则是一块暗紫色的图案盖在后臀,巴掌大小、形状怪异。
元福嫂初见橱嫚那胎记时也骇得慌神,因这胎记生得十分丑陋,但究竟看着像什么,她也说不出,后来看得多了,也就渐渐习惯了。“洗三”那天,家里来了众多凑热闹的婆娘,她们一见着这块胎斑,不知是因为惊骇还是因为诧怪,竟都面面相觑,哑了声。事后,一传十、十传百,橱嫚屁股上的那个胎记竟被人说成了是个鬼怪的脸,还是笑模样的;又说是王母娘娘打得巧、打得狠,若这巴掌打在脸上她也许尚有救,女丑不怕,说不起婆娘的穷汉子遍地都是,只要能生娃子,一个都剩不下,可是,这一巴掌却打在隐秘之处,那是成心让这丫头将来寻不着个婆家啊。
那意思不用明说出来谁也清楚:有哪个愿意娶这么个克夫、克公婆的丧门星来家?!
如此一来,元福嫂心里除了懊恼,还有恐惧:唉,这丫头,果真不是凡胎,只怕是……。
玉嫂子见元福嫂低头沉默不语,脸色难看,便劝道:“‘兵来将挡、水来土屯’,大丫儿既来了咱家,办法总归是有的,就是这干亲么,对了,”
元福嫂眼前一亮,急问:“咋地?”
“她这干亲一定得选个最最下贱之人,否则,怕是镇不住大丫身上的仙气。”
玉嫂子不忍心说是“妖魔邪气”,说完她便不再开口,任是元福嫂再三询问她也不愿讲,何等人才算是最最下贱之人,再被逼得紧,她也只支支吾吾,推说不知道了。
元福嫂回家跟元福一学舌,元福闷头蹲炕前抽了袋烟,才抬头问她:“小篮子娘,咋样?”
“中!”元福嫂干脆地答,想都没想。
小篮子娘早年间从河南乡下与邻村的相好私奔来青,一家人后来在隔壁院儿积厚里落脚,其实,他们也就是睡在大门洞顶部搭建的一个大吊铺上,房东可怜他们,免费让他们住。他两口子才二十啷当岁,不会什么手艺,偏偏还都不愿意出力气,加上生孩子又不会节制,五年里生了三个娃子,接生婆都没用,娃们竟然还都活了。白天,他们一家大小全都在外乞讨,顺便干点偷鸡摸狗的勾当。晚上回来,一家人就依次爬上梯子,猫在这直不起腰来的吊铺上困觉,窝里吃、窝里拉,就连两口子行房都不避讳儿女,只不过拉个布帘儿碍碍娃们的眼。大热的天儿,两口子折腾得起劲儿,老铺板弄得咯吱乱响,害得吊铺底下在门洞里乘凉闲聊的人不自在,难免说三道四,还有那下三烂的光棍儿二流子,举起根竹杆子猛往上捅铺板儿,小篮子娘一边行事,一边破口大骂,全无羞耻之心。还有一回,她家小馒头无故滋事,扔砖头砸碎了人家的玻璃窗,一把扯下窗帘转身撒腿就跑,回头失主寻来,小篮子娘护犊子死活不认,还骂得人家反倒觉得脸上无光,臊得很。后来,邻里邻居的对这家人渐渐看得明白,都道是小篮子娘唆使儿子干的,连布头都买不起,就直接暗抢了。若是无人看着,连烧饭的花盆炉子都没人敢往院儿里放,怕篮子家的孩子一盆水浇灭了火,把炉子偷去卖了换钱花。再后来,积厚里稍稍殷实点的人家,晚上都把玻璃窗上上窗板,防着这户无赖人家。
元福嫂胳膊挎着一篮子饽饽、煎饼、鸡蛋去跟小篮子娘说,她满心欢喜地去了,没成想却惹了一肚子臊气回来。两口子垂头丧气,长吁短叹了好几天:就篮子娘这等的下三滥人物,居然也嫌橱嫚儿祸害人。
元福嫂正愁得没辙,没想到,永泰里竟有人不嫌弃橱嫚这个“扫把星”,主动托人来说合,要收橱嫚做干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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