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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日Dusty在林森路目送章碧芝、章碧萱两姐妹的身影远去,久久不能把自己的目光从碧芝身上移开。她们俩穿着同款的大衣,但是Dusty很清楚,那个高一点的,举手投足更文静一点的是妹妹碧芝。

        正在他晃神的时候,两姐妹在街角转弯,碧芝不经意地回头。那远远的回眸和刚才半抬起眼帘的样子完全不一样,带着更多的喜悦和俏皮,甚至有一点点像碧萱了。

        Dusty从林森路出来,跳上电车,直奔贝当路841号,美国战略情报局驻中国总部所在地。他来上海已经几个星期了,今天需要汇报工作和接受任务部署。

        贝当路841号在法租界里特别幽静的一段,道路两旁是一排梧桐树,光秃秃的在冬季里枝条妖娆地静立,想必夏季会长成绿色穹顶吧。雪停了,天边露出淡淡的夕阳,把石墩和矮灌木上的一层白雪和湿漉漉的石头行人道都镀上了一抹温暖的金色。

        Dusty很喜欢这种面貌的上海:安静、温暖、平和。没有大战之前的焦躁,没有通货膨胀的压力,也没有末世心态下的放纵声色。一栋栋富于欧式情调的小楼在路边渐次排开,出入其中的都是穿着体面,神色泰然的人士。

        接待他的Mr. Walker,人称“王先生”,听取了Dusty事无巨细的汇报,告诉他要尽快找到工作,为长期潜伏做准备。他介绍Dusty去一家报社做摄影记者,希望他尽快融入上海的生活。

        当他听说Dusty在小巷遇袭并且认识了其中一个女学生之后,表现出极大的兴趣。

        “太好了。你接下来要和她多接触,最好能发展更亲密一些的关系。我们需要共产党在上海活动的一切消息,摸清他们的网络。尤其是今年夏天魏德迈将军来访。我们要谨防他们制造事端搞破坏,甚至刺杀。这直接影响美国是否完全从中国撤军,对美国在东亚的战略部署也有重大意义。”老王神经质地开关着怀表盖子,对Dusty说。

        “是。”Dusty简短地回答。

        “我联系好报社会有人通知你。你今后也不要再来这里了。你的联络员会告诉你以后的联络方式。我们希望的是,万一共军占领上海,你还是可以潜伏下来。所以,你目前不会参加任何行动。一定要小心隐蔽身份。”

        “明白。”

        Dusty从贝当路出来,心里有些乱。要他去接近章碧萱?这个任务看着容易,但是在今天Dusty见到了章碧芝以后,就变得难了。不过他转念一想,为了接近章碧萱,也有更多机会见到碧芝啊。可是这样不公平,似乎是一种利用。毕竟碧萱两姐妹还都是年轻学生呢。但是情报工作的本质很多都基于“利用”。从小处说,为了工作必须这样;从大处说,这也是为了他服务的国家利益。Dusty没有理由不服从。

 

        章家两姐妹从林森路出来,径直回了坐落在康平路上的家。章家小楼不大,白墙红顶,窗门都有红色砖石的勾勒,正门有白色石柱支起来的二楼露台,隐没在一大片花园洋房住宅区里,并不起眼。

        碧萱刚到家没几分钟,就换了一身学生装。她和妹妹打了招呼,快步下楼,从厅里的点心盒子里拿了几块酥糕吃,又灌了几口冷茶,顾不得佣人上前来招呼,匆匆出了门。

        今天是他们进步青年地下小组的活动日。她怀里揣着拍摄广告赚到的佣金,喜滋滋地想着一会儿可以把这交给组织,作为活动经费。

        章碧萱今年夏天就要高中毕业了。父母亲友都觉得她应该去香港,甚至美国深造,可是她没想那么远。她现在一门心思都在迎接新中国的到来,自己报考了几所上海的大学。上次她对组织汇报了自己认识了一个美国年轻人的前前后后,领导很看重,认为章碧萱可以进一步发展和布先生的关系,确定他在上海的真实身份,看看是否能够借机会进入外国人在上海的社交圈,从而摸清他们暗暗布局的情报网。领导老张告诉她,就算是解放军拿下上海,美国人撤退,他们还一定会留下自己的特务的。那将是新中国建设发展过程中的定时炸弹。他们会搞破坏,会把情报偷偷发往美国和其他敌对势力。这批人一定要尽快挖出来,彻底清除。

        章碧萱参加进步学生组织已经一年多了,可是还从来没有接受过这种具体的“任务”,以往顶多是刷标语、组织游行之类的。她立刻觉得兴奋起来,脸颊红扑扑,双眸亮晶晶的。

        “章碧萱同志,你的任务看起来容易,其实将会十分艰巨,也有重大意义。也许将来组织上希望你能深入敌人内部呢。”老张说。

        “深入敌人内部?国民党内部?”章碧萱不是很明白。

        “敌人不仅仅是国民党啊。也许是美国。当然,这都是一种假设。你现在就好好地接触那个布先生。我会派人单线和你联络的。你今后就不要再来参加活动了。你的表现一直很优异,再历练一下,我做你的入党介绍人。”老张拍了拍张碧萱的肩膀,目光温暖而充满了鼓励。

        章碧萱听到老张的话,不由得热泪盈眶:“谢谢组织的信任。我一定好好完成任务。”

        “也要小心保护自己啊。那些美国人......唉,很糟糕的。但是,革命总是免不了牺牲。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我坚决服从组织安排。”章碧萱点了点头。

        其实,刚十八岁的她,好多事根本不明白。虽然学堂里的学长有暗递秋波的,但是她一概假装没看见。她年轻单纯的心不允许自己走神儿。祖国大地还经受战火涂炭,儿女情长根本不合时宜。她想参加战斗,为解放全中国尽一己之力。

        今天老张不但下达了眼下的任务,还给她指出了今后可能的任务,甚至提到了可以“策反”布先生,为党所用。这么刺激的构想,让章碧萱觉得自己成了间谍故事的女主角,不由得热血沸腾。

 

        留在家里的碧芝看着姐姐匆匆出门,像往常一样心生羡慕。她换了家居服:一条素雅格纹的丝绵袍,摇铃招呼佣人送来热茶和点心,拿起一本英文小说闲闲地读起来。母亲回宁波娘家看望外公外婆了。父亲章文岱在影楼还没回来。晚餐她已经交代好了,趁这个小空档,可以休息一下。

        碧芝因病失聪失语,从此进入了寂静无声的世界,但是她学会了手语,也能看懂一部分唇语。父亲请来专业辅导聋哑人的专家教她中英文读写,把她带入书本文字的海洋。她没有去学堂念书,但是文化却不在姐姐之下。因为个性沉稳细致,她这几年已经可以帮忙母亲掌管家居内务了。

        不过她最喜欢的事情,是和父亲在暗房里沉默地工作。冲洗、放大、裁剪、抛光、上色...... 每一道工序她都驾轻就熟。尤其是父亲拿手的上色技巧,她更是学到了七八分,比影楼的学徒要上手快得多了。父亲不少重要作品都有她的笔触,外人根本看不出来。

        晚餐前,姐姐章碧萱回来了,父亲章文岱也回来了。

        “爸爸,我们今天认识了一个美国人。是搞摄影的,他的作品很有趣,水平也不错。他听说咱们家做影楼,很感兴趣,说是要来买一些器材用品。我过几天带他过去可好?”章碧萱一边喝着细瓷小碗里的腌笃鲜,一边看似不经意地说。

        “美国人?哪里认识的?现在这么乱,你不要见人都觉得可以交朋友。北平那个女生出事情,也是随便了一点。乱世之中,大家闺秀,却大半夜一个人去看电影,唉。”章文岱皱起了眉头。

        “爸爸,布先生是我们常去做衣服的那家店的老板李先生的朋友。他们一起租公寓,人很老实的。”碧萱察言观色地瞥了一眼父亲,接着说:“他说自己玩过很多不同的相机呢。他看过自己公寓旁边红鸟摄影社里你的作品,特别喜欢。”

        “哦,随便吧,他来买东西让阿福给个好折扣。”章文岱有点疲惫地说。

        “谢谢爸爸。”碧萱想好了,这是接近Dusty最直接最有效的方式。工作的第一步已经展开,她暗自感叹自己有地下工作的天赋,得意地笑了。

        旁边一直沉默吃饭的碧芝,这会儿笑着打手语问:李先生的新品衬衣什么时候可以做好?

        “哦,大概下周。爸爸,李先生店里也有新的男装设计,要不要我帮你挑几件?”碧萱讨好地问。

       “我就不要了。哪里穿得过来。等你母亲回来,带她去吧。”四十出头的章文岱,面容清瘦,带着一副金丝框眼镜,像是一个教书先生。他平时挺严肃的,但是对着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总是眉眼嘴角免不了带上笑意。他和一个犹太人共同创办了章K,事业成功,生意兴隆。战后犹太合伙人回欧洲了,把自己的股份半卖半送给了章文岱。但是适逢战乱,生意不如从前,国家前途未卜,他总是心事重重的。也许,真的要考虑迁到香港或者南洋了。

        晚饭后,姐妹俩在楼上小花厅休息,碧芝手语说:“你是不是喜欢上布先生啦?”

        “没有啊,就是普通朋友呗。你觉得他怎样?”碧萱手语回答道。

        碧芝的手停在空中一会儿,才俏皮地“说”:“我觉得......他是个洋缺惜?”

        “哈哈哈!”姐俩一起笑了起来。

        “不过他拍的人物真的老有味道的。过一阵我叫他给你也拍一套。”碧萱说。

        碧芝扬了扬眉毛,笑而不语。

        “不过你穿旗袍拍会更漂亮。就这么定了,咱们俩一套西洋的,一套民国的,多好!”碧萱开心地比划着。

        窗外又开始下雪了,在温暖的路灯光晕里细细散散地飘落,好像初春的杏花雨。屋内焚着淡淡的檀香,姐妹俩无声地“说”着贴己话,不时地笑得前仰后合。她们俩自打从娘胎里出来就形影不离,几乎从来没有拌过嘴、红过脸。家境殷实,父母给两姐妹的东西从来都是一式两份,无需争吵挑拣。但是父母愧疚的是,没有给碧芝正常的耳朵和喉舌。虽然碧芝很懂事很能干,平时在生活上对姐姐百般照顾,但是碧萱也从小就知道,这辈子要好好地疼惜这个有残疾的妹妹。将来有朝一日父母不在了,自己就是妹妹的依靠。

        此时温暖地靠在一起的两姐妹,完全没有料到,一个“洋缺惜”将要在她们当中无情地划出一条裂缝,也许一辈子都没有修复的机会。而那“洋缺惜”也无法预料,那一条裂缝,实际上将深深地划在自己的心上,形成一条几十年都无法愈合的伤口,只要记忆一日不枯涸,就仍在滴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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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纯属虚构,原创作品,未经许可请勿转载,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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